一个人只能建造一扇门,
一个人只能从海里取出一滴水,
可是一个生命传给另一个生命,
用现在已经不存在的人的胳膊,
用今天还没有诞生的人的双手,
我们建起了幸福的城市。
历史就这样重新开始。
————巴勃罗·聂鲁达《写在2000年》
一
在倾斜的大地上
在倾斜的年代
在中国东部地平线上
在离心脏和灰烬最近的地方
在肌肤与灵魂之间
一座碑屹立在广场
城市中心最亮的地方
碑是属于天空的
高过鹰和白云
高过所有的语言
碑是属于大地的
峥嵘群峰,苍茫阔水
都在它脚下
在这里,无论人或石头
都不会遗忘
那么多肩膀
那么多脊背
那么多前胸
那么多乳房
瞬间,都倏然消失了
所有存在的都要消失
只有你在时间之外
永恒地屹立
是血凝成,是肉凝成
是闪光的信念和意志凝成的
悲壮的抒情
庄严圣洁的碑
是一种意志和精神
高昂着不屈的头
和时空
和云水
和苍茫浩瀚的世界
对话
鸽子
在广场梳理羽毛
在它的半腰飞旋
用白色的光滑的羽翼
拂去灰尘和喧嚣
挽幛般的流云轻绕着它
阳光从碑顶泻下来
像瀑布
傍晚,到这里散步的老人
常从记忆的灰烬中
拨出当年的火星,照亮
踉跄学步的孩子和
吟着花瓣般诗句的青年人
是一把冷却的火
是一柄火里抽出的剑
雷电,劈在它脚下
风暴,踏在它脚下
一根炸不倒、摧不弯、压不烂、打不碎的
脊骨,高高地支撑着
中国古大陆东方的
天空
二
伤痕累累的 1976 呵
大悲苦和大欢乐凝成的 1976 呵
7 月 28 日 3 时 42 分
突然,一道锋刃般幽蓝的冷光
割裂了历史
使拂晓退回到暗夜
朝阳呢?本该升起的明亮的朝阳呢
唐山————一座立体的大城
霎时,凝成一片黑色的海
河,惊惧地跳起来
道路,眩晕地迷失了方向
十层水泥板挤压着扭曲的钢筋
电线纠缠在倾斜的树枝上
崛起的树根露出痛苦的神经
满眼兀立的是断壁、断壁、断壁
惊悚地相互张望着
所有的门窗都关闭了
生活,再不能
在门槛与门槛之间穿行
到处是爆炸的雷和梦的碎片
到处是城市的骨头
到处是狰狞的牙齿
到处是大睁的恐怖的眼睛
到处是惨白的嘴唇
谁看到它们都说不出一句话
那火一般炽烈、钢一般强壮的男人呢
那盐一般纯净、糖一般甜蜜的女人呢
一个个家庭的温馨的情韵呢
饭菜的气息、胭脂的气息、花香的气息呢
悲痛和沉默构成
这里最坚硬的部分
再没有鸟、柳荫和蝉鸣
盛夏变成了严冬
纠集成一团的经纬线
在这里打了一个死结————
一座大城沉落了
只有死亡活着
只有头发被粘在铁青的石板上的
血的亮光
在清冷中
明明灭灭
火辣辣的太阳终于升起了
烘烤着这片斑驳的废墟
风,不住用手臂
翻动那些烂布、纸片
像翻动生活的册页
而记载它的一个个文字
都变成无家可归的孤儿
在大地上流浪
三
从那一天起
所有家庭的日历都不再掀动
所有的父亲母亲妻子丈夫孩子和老人
谁也不知道
从梦到死亡的距离竟这样短
我看见
在倾斜的危墙上
仍悬垂着一幅全家的照片
我看见
在斜塌的阳台上
仍晾着母亲的衣裙、孩子的短裤
我看见
在压挤的断壁的缝隙间
鲜红的盆花仍在开放
它们向我说些什么呢
突变的历史呵
断裂的生活呵
活泼的生命呵
一切都停止在这一天拂晓
婴儿轻匀的呼吸
孩子葡萄串般的笑声
妻子柔情的眼波
母亲温煦的手指
一切都停止在这一天拂晓
本来天亮后该继续的生活
都交给了死灭
哦,这就是曾哺育过我的城市吗
凤凰山的石洞曾回荡我的童音
陡河岸边曾印过我小小的脚印
我的上学去的瘦瘦的小路呢
我的家、学校、教室和熟稔的桌椅呢
我的同学和老师呢
对于他们,我永远是长不大的孩子
多少年,未及回来
如今,再不能寻到它们
从我的梦的故事中走出的你
从我的童年的故事中长大的你
现在,都沉沉埋进
狂啸的黑浪
再无法打捞
只是当我从窒息中
醒来,我听见它对我的回答
我会站起来!我会站起来
我会生活得坚强而美好
没有一盏灯
照耀这片危机四伏的大地
转过脸去,不让人看见
我的一滴滚落的泪
深深砸进这死寂的拂晓
溅起心头无尽的回响
四
阳光斑驳的瓦砾场上
战斗着十万八方奔来的
大军,他们身后是
十亿双温暖的手
在交错挤压的水泥板下
在坍塌的地下室
在百米深的矿井深处
是我们的父亲母亲妻子和儿女的
失血的遗体
是我们的父亲母亲妻子和儿女的
焦灼的眼睛
是我们的父亲母亲妻子和儿女的
微弱的喘息
二十四万个燃烧的生命熄灭了
十亿颗滴血的心为他们殉葬
抢险队员
仍不住地敲打
仍不断地呼唤
专注地倾听下面
一丝低弱的生命的回音
起重机移开石板
锯子锯断钢筋
推土机推开砖石和瓦砾
亮光透进来了
医疗队员
在帐篷里汽灯下
闪着手术刀、止血钳和棉球
在病历表和温度计之间
在夹板、绷带和担架之间
在消毒液和酒精的气息里
是我们的父亲母亲妻子和儿女
夜空,满眼是恐惧中颤抖的星星
是不知恐惧的机翼的红灯和绿灯以及
十亿双焦灼的大睁的眼睛
头上,飞机不息地盘旋起落
降落伞下是四方送来的
食物、药品、毛毯和油毡
输液的吊瓶从地面到天空
点点滴滴注进条条蓝色的血管
接受吧,十亿颗心、十亿双手
送来的精壮的血
一座照满阳光和理性的城
被谋杀了,但
比黎明更清醒的生者
包扎完伤口平静地说
泥土埋下的泪珠和血滴是不死的
不死的生命,总会萌生
五
即使在今天
想起当年的每一分钟
嘴里仍干涩得发苦
毕竟二十年已经过去
星光和雨水
已洗净那些沉重的日子
来吧,二十岁的年轻人
请坐在我身边
我想把那段折叠的记忆告诉你
把也许你想知道的那些事告诉你
当年,你诞生在
瓦砾堆里,你知道吗
那就是你的产房
没有软褥和小被
甚至没有水洗净你
小小的身体,你知道吗
你身上的疤痕已整整二十年
也许至今仍不时牵动你
隐痛的伤口
你的脐带连着的
是无边的废墟和瓦砾
你的母亲还未及给你
起一个乳名,甚至还未及
看你一眼就已死去
只有七月发烫的石头和
燥热里疯长的野草记得你
后来,是医疗队员
用军大衣包起你
用纱布给你缝成小小的襁褓
用塑胶手套的小指代替奶嘴
你睡在帐篷里
不停的余震,一次次
把你摇醒又摇你睡去
你最初睁开眼看到的
是什么,你还记得吗
在亮如秋水的眸子里
看到一个怎样的世界,你还记得吗
你稚嫩的啼哭多么纤弱
却盖过不停的余震
猛烈地撼动每一个中国母亲的心
你不会知道,二十年前最后一盏灯
是怎样熄灭的
你不会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你不会知道,当时
即使有那么多呼唤和寻觅
也找不到你的家
你不会知道,抱你的温暖的手臂
是谁,如今只有
从老人的泪光中看见
倒映出的是一些怎样的日子
后来在你的生命中
是花朵和阳光陪伴着你
你同当年栽种的小树一齐长大了
你的成长是我们骄傲的一部分
你是十亿人亲昵的儿女
给你书,给你笔,给你乐器
从你的笑声中,我知道
你的一年比一年长大的手指
触摸到的都是真实的
幸福
现在,我们比任何时候都更懂得
家的含意,祖国的含意
都更懂得生命的价值以及
社会、时代和旗帜
忘掉往事比记住往事更难
我们这个民族,曾一千次
用脊骨测量忧患与苦难的
深度
今天,把半降的旗升起吧
为一个个二十岁的矫健的生命
高高升起我们的
圣洁的诗的旗帜
六
二十四万支火把熄灭了
二十四万个生命已经死亡
所有早晨开放的红玫瑰
都是他们最后的微笑
就是在这没有墓志铭的废墟上
一座新城高昂着头站起来
太阳照耀着旋转的天轮
照耀着高高的发射塔
她肩头铺出闪光的大道
他胸前矗起接天的大厦
百货商店、体育馆、影剧院和研究所
排列组合成一首现代立体诗
街心花园、喷泉、街树和草坪
书写着生活的秩序和甜美
在一片片住宅小区的楼群里
一盏灯、一盏灯、一盏灯
照耀着一张张圆桌边
新的家庭,新的故事,新的历史
甜味的生活又重新开始
牛奶从早晨的窗口溢出来
学校的铃声已经敲响
又一天,唐山人又一次
用自己制造的机车,载着
煤炭、钢铁、水泥和瓷器
献给祖国
那里是地震博物馆
永恒地讲述着谁也不愿想的
那一场真实的梦
下陷的危楼
大地的伤口
也讲述着灾变和烈火中
冶炼的人的
意志的强度
信念的高度和
血的纯度
让全世界来看吧
在亚洲,在中国
当年全国的
第一座采煤的井架
第一条闪光的铁路
第一台奔驰的机车
第一袋优质的水泥
仍然屹立着,那是
人的力量,那是
一个觉醒的苦难民族的力量,那是
他们骨头的尊严的力量
高高屹立在痛苦和光荣中央
一个从毁灭中崛起的奇迹
把太阳和胜利的花束
骄傲地举过头顶
七
哦,唐山
让我用金子的音符赞美你
在地理书和历史书上
被人抹掉的城市
痛苦,使你变得多么坚强
多么纯净和勇敢
我的惹人爱、又使人流泪的城市
今天,你已在新的高度中站起
你的高度就是你的精神的高度
你生长的新的观念和现代意识
显示了一个民族
意志的无敌和理性的光辉
你以力的坚强和睿智的聪慧
充实了东方哲学和美学
在创造新世界的劳动中,你
甚至把天空染血的星星
都擦亮了
使生命获得无限延伸
如今,我在地图册上看到你
披一天雄风,威武地
屹立在长城之巅,沐浴在
一片自豪的光芒里
唐山呵,每当我写你的名字
像一名矿工,我的曾注入
漫天风雨的笔管
就像掘进地层的十字镐般
紧紧地拥抱着你
你曾用无私的爱拉扯着我
用煤烟和杂和面喂养我长大
你把书作为我的家
让我走进去
你用苦难向我注释
人生的价值和幸福
你是我最初的诗篇和永远的情歌
你使我的生命和诗同时闪亮
对你煤炭、钢铁、黄金、水泥的性格和精神
我不愿用蝴蝶般的形容词渲染你
也不愿用系列化妆品打扮你的容颜
我只能用我生长着年轮的笔
忠实地写出对你的朴素的爱
真挚的赞歌和祝福
1996.6 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