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哲明
潘庄古瓷窑所在地外景 潘瑞江 摄
国庆节刚过,我去参观秦皇岛博物馆。当我走到三楼历史展厅宋元时期展台时,13片古陶瓷瓷片吸引了我的目光。我停下来抬头看展板说明:“潘庄古瓷窑是元代古瓷窑址,它是冀东地区首次发现的古瓷窑址。”我心里“咯噔”一惊,这抚宁区石门寨镇的潘庄,1983年以前还是唐山地区管辖。这一座古瓷窑,岂不是唐山陶瓷业在宋元时期的源头吗?呀,这不是我苦苦思索和找寻了20年的文化课题吗?
我的心怦怦地跳,将那13片瓷片反反复复地看了个仔细。磁州窑系的青瓷和白瓷,黑、褐色的墨书,有花有字,字有姓氏、吉语,正是唐山境内大宗古瓷的品种。
第二天,我便约了在秦皇岛税务局退休的同学孙立和去了潘庄。我俩出城往北,向燕山长城关口方向走。10月初的天气,已有了“塞下秋来风景异”的气候。风很凉,落叶从空中到公路上,随北风飘转翻滚。俗话说“看山跑死马”,原以为山到眼前潘庄就到了,却是走过了15公里的路程,又见了起伏的丘陵、平原,间有河流。原来我们的目的地,是在燕山前面的柳江盆地之内。柳江盆地东西12公里,南北20公里,三面环山,似以“簸箕状”面南接冀东平原,东西有两条河流,分别从山海关和秦皇岛入海。地下有丰富的煤炭资源,地上是古老的岩石。从制瓷角度看,煤炭、河水、古老的岩石山土,有齐了制瓷的绝佳条件。
然而,到村里却找不到窑址!
甚至连问三人,竟不知此事。直至问到村中三名搓玉米的老大娘,其中一个年长的说:“村东北有个陶瓷沟,早填平了,啥也看不见了。”听了失望,心中顿起一阵凉意。又详细问过,再从手机上查找信息后,我们才知道,发现古瓷窑,是2001年的事了。
2001年7月下旬,秦皇岛海能新型建筑材料有限公司开山土采原料。挖掘机在当地称“王八盖子”“洼子沟”的地方挖到了一古窑炉,残窑距地面半米,可见有残缺的窑床和断壁,残壁用耐火砖砌成,仅存四层。窑床表面为深褐色火烧土,土下露出“文化堆积带”,其中含火烧土、木炭粒、煤渣、瓷片和支圈、戗垫等窑具。
一座古瓷窑遗址赫然亮出来了。村民们围观、拍照。村中有一个叫潘瑞江的农民,他是《秦皇岛日报》的通讯员,他见状后,骑上摩托,跑了15公里路,找到《秦皇岛日报》的领导孙志升报告了这件事。于是孙志升带着相关人员和古瓷爱好者去村里考察并报道了此消息。此后抚宁县文物保管所逐级上报秦皇岛市文物管理处,河北省文物研究所,他们三级联合组成考古队对古瓷窑进行考察和定位。又过了15年,《中国古窑万里行》采访组来此采访,并向全国做了专题报道。又过了7年,秦皇岛博物馆开馆,在常年历史陈列中展出了13片古瓷残片。当年三级文管部门经过13天考古活动,对古瓷窑有了如下定位:
省市县文物部门考古简报结论:“潘庄窑址是整个冀东(含唐山、秦皇岛地区)古窑址的首次发现。”“填补了京(门头沟龙泉务等)沈(辽阳冮官屯)间古窑厂的空白,显露出中国陶瓷史上古瓷业的‘京沈线’中间链环的存在。这正是潘庄窑址带来的历史信息所具有的特殊价值。”
后来,《中国古窑万里行》采访组结论:“古窑证实了中国古代制瓷业‘京沈线’中间链条的存在”,“幸喜有潘瑞江老师在当年抢出的瓷片和窑具,才使我们了解到潘庄窑址的原貌。”
秦皇岛博物馆陈展词:“窑址出土器物以元代日用瓷碗、杯、盏、盘、碟为主,釉色以仿官窑的青瓷、白瓷居多,有少量黑、褐釉瓷。在纹饰和烧造方法上,反映出南北瓷器烧造工艺的差异和交融,该窑址是冀东地区古窑址的首次发现。”
省市县三家文物机构和后来的《中国古窑万里行》活动,历20年,得出了一个共同的结论:潘庄古瓷窑是“冀东”“唐山”“秦皇岛”首次发现的元代古瓷窑址!
正是这些专业的结论,才让我从潘庄回来后,又两次去潘瑞江家中调查。
既然是唐山文化的事就要追到底。
但是向村人问后我才知,他夫妻已离开村里多年。现住哪儿村里一般人都说不清。我是在村委会前的公示牌上先找到村主任的电话,他外出了,很主动地介绍给我会计的电话,热心的村会计给了我联系潘家的电话。我们才知道他夫妻现住秦皇岛中冶玉带湾小区,而且他病了,脑血栓。可是当我夫妻见到潘瑞江时,还是意外地一惊:他做了头颅手术,一年半了,不能说话,插着食管灌食一年多,刚拔管喂食已经三个月了,一天喂六次小米粥。他躺在一个可摇起摇落的床铺上,脸色苍白,眼珠会动,似乎心里也明白来者,但只有悲戚的眼神。见到这种模样,他妻王丽敏哭了,我老伴也跟着哭,我倒是没哭,但眼前这个人,怎么也没法让我和那个骑摩托车报信的小伙儿联系在一起呀!
屋内一片悲哀。
我把我的著作《唐山古代陶瓷藏品》送给他妻子,她于是明白我们的来意,并且,带我们回到老家住宅。用一把旧镰刀,从床底下钩出了个破塑料盆,里边盛着瓷片和窑具。“你们有用场,我家再也没用了,你捡有用的拿走吧。”我感动与惊喜,捡出大部分的瓷片和窑具。
像捧起他夫妻的嘱托,沉,心里沉。
也感到是无价之宝,一对普通村民的情谊更无价。返回唐山时,高铁上,我的目光一会儿也没敢离开那个装满瓷片的小纸箱。
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小纸箱里的瓷片窑具对唐山古陶瓷的说明和证明的作用。
宋辽金元时期,唐山(或者说冀东)古陶瓷在全国称繁荣,有特殊的地位。那么让我举例说明吧。
1.2001年12月由国家文物局副局长马自树主编的一套四大本《中国文物定级图典》,其中有7件盆、罐、瓶被列为国家文物定级的标准器物。其中二级文物2件,三级文物5件,分别出土或征集于乐亭县、滦南县、迁安市、丰南区。
2.河北博物院在常年陈列的历史展厅,陈展着丰南区双港村出土的元代白地黑花鱼藻盆、四系罐、黑釉碗3件古瓷。
3.1977年迁安沙河驿镇上炉村在村西挖土时发现了4件白瓷印花方碟,上交省文物局,之后拨付省博物院,前些年一直是河北博物院门户网页上的馆藏珍品。迁安市还把一个写着“千酒”的元代鸡腿瓶开发成迁安白酒的外包装,看上去酒的历史源远流长,并作为礼品大畅其销。
4.乐亭县博物馆有磁州窑系和钧窑系的二级文物3件,其中“丘陵不锱不磷紧相嘲”墨书磁州窑系大罐更是国内此类藏品的明星。它曾在市博物馆常年展出,期间赴法国展出大受欢迎,展期应法国市民的要求延长了3天。
5.白地黑(褐)花的装饰艺术,富有个性又自在风流。不要说水藻中鱼儿游哉,云气间雁儿飞翔,单是那书法,信笔而书,内容和艺术上就能独领风骚。
佛、儒、道哲学及信仰:天下太平,道德清净,休争闲气,金堂玉马三学士,万事和合,见贤思齐。
民间生态:马踏青草地,暮雪江天,渔村落照,柳暗河池,一枝花,风花雪月。
农时方面:春前有雨花开早。
俗生活方面:招财利市,生青煮酒,太平馆,梨花白酒,标记有名字和姓氏的墨书更是不计其数。
值得一提的是,这些装饰书法,随手写在瓶、碗、盘、盆上,书者虽是工匠,但心态逍遥,自适其性,每幅作品自由自在,弥见天真。
而且从内容和审美上看,还真切看到对我们周边环境的描述,并显现出我们这一带农耕文明和草原文明结合的特色,为我们的地域文化,铺就了多民族融合的大背景。这是多么广博而令人骄傲的事啊!
比如四系瓶上的书法:“马踏青草地”是草原文化的生动描写,“万事和合”是大中华的民族文化精髓,倡导和合共生,历久弥新。
冀东古地,文化多元,灿烂的陶瓷文化,更是一枝独秀。
然而,困惑也沉沉地压在唐山人的心头。这就是没找到古瓷窑址(学术界把元代之前的瓷器叫古瓷)。2003年唐山被轻工业部命名为“中国北方瓷都”,唐山中国陶瓷博览会已办到第二十五届,但到目前为止,除发现迁西西寨、东寨等史前文化的陶器外,尚未发现古代制瓷的遗址。这给唐山古代陶瓷的学术定位带来了不可逾越的障碍和尴尬。不错,唐山宋辽金元时的古陶瓷藏品丰富,地位很高,这条风景很亮,然而是哪儿出的呢?窑火在哪儿呢?
没有窑址,就没有出产古瓷的根据,没有根据,北方瓷都的文脉就断了,断在了城区明代的田家窑,此前有多少藏品都是无本之木。
这回好了,潘庄古瓷窑的瓷片中有黑、白、青、紫各色彩,磁州窑、钧窑、定窑、冮官屯、龙泉务各大窑口都有样品和元素。兼具天下又独立存世。它像一个火车头,能拉动铁轨上一厢一厢的宝物,成为“唐山专列”,也是“京沈线”上的链环。
潘庄古窑所在的柳江盆地,建有国家地学博物馆。古老的山石是烧窑最合适的原料。第一次去潘庄时,在燕山脚下的柳江盆地上,我们还发现有烧长城砖的古窑,(长城砖窑博物馆讲解员告诉我们,附近有200多个砖窑),又有烧灰的古窑,炼铁的古窑炉……眼下都做了可供旅游的遗址标志。遥想当年,真是“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
地理是托着文化的底盘。
文化是托着社会和历史的底盘。
柳江盆地是托着冀东大地的陶瓷文脉的底盘。
潘庄元代古窑址不是我的发现,我只是想提醒人们:1983年行政区划沿革,唐、秦两市分设。这种变化后,区划阻断了文化的信息,唐山少人知道,潘庄古瓷窑属秦皇岛市,历史上也属唐山地区。其实,在陶瓷史研究上,定窑的千年古窑址,也曾发生过这种尴尬:起初人们以为定窑一定在现在的定州,人们长时间找不到遗址。直到叶麟趾先生在曲阳县的涧磁村发现大量的瓷片土山丘。通过查找曲阳沿革的历史资料,才得知曲阳县历史上曾属定州,这才确定曲阳县是宋元时期定窑的遗址。于是,我把我的采访故事讲给世人听,尤其是讲给我们唐山人听。以期承接和宣传陶瓷历史,找到“北方瓷都”古瓷源头的注解和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