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4-22 14:25:14 | 环渤海新闻网
来源: 唐山劳动日报

文荟丨姥姥,姥姥

《春天的萌芽》李昊天.jpg

老油灯、旧水壶、打了补丁的绒线裤子、被压歪了一条腿的金丝老花镜、揉成团的花布片……连同这一屋子沉滞了的粗重呼气声,共同构成了一位老人寂寞又单调的晚年。她的老屋位于一楼,比起高处的楼层自然要暗上许多,推开棕红色的木门,整个屋子便旋转成了一个巨大的寂寞的旋涡,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在转动,只有姥姥顶着一头灰白坐在这寂寞的正中央,屹然不动。

她越老越像一座孤岛了。不是说无人问津,她的儿女还都孝顺,来来回回地也多少带来些许生气。是她离这个世界越来越远——从她行动不便的那一刻起,从她白天嗜睡夜里却总是辗转反侧的那一刻起,从她不知不觉会对着一片夕阳注视良久的那一刻起,这人间那么多的光怪陆离五光十色便都纷纷抽身而去,她闻得到烟火,却再也不能像从前一样挎着菜篮子在烟火中泰然自若了。年迈与随之而来的懵懂成了最凶猛的海浪,她来不及质疑或是呼救,就被推远了。

姥姥是一生奔跑的女人,生活逼着她一路飞奔。1976年的唐山地动山摇,一只看不见的手将这座昔日里富饶的小城压扁了、揉碎了,姥爷从此也压缩成了一张老照片,只能长久地活在回忆里。后来,小城又慢慢地站了起来,一片片修补好被撕碎过的尾羽,样子与曾经无异。凤凰涅槃,只是浴火后的凤凰也注定不会遗忘那曾经的伤痕,车水马龙背后真实地流淌着每一个家庭刻骨铭心的血与泪。我无法揣测姥姥曾怎样送别姥爷,又怎样独自带领四个年幼的孩子一起长大,孤独岁月里曾有几多艰难和辛酸,旁人难以感同身受。我只知道,姥姥最终一个人跑过了两个人的路。

后来我也试探地问过她这段往事。姥姥说,想起来也不怎么难受了,大地震就这样,惨着呢。她说话的时候语气平静安然,似乎在转述别人的故事,又似乎,是将已走过的大半辈子漫长人生整理好重新讲给自己听。也好,过去了的,终归成了故事。姥姥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悠长地叹息,她只是将我的手团在她肿胀变形的手心里,抚了又抚。

说来我是晚辈中最小的孩子,跟在她膝下打着转儿长大,因此自幼便与她分外亲近,她几乎成了我的第二位母亲。自我有印象起,她就已经在发胖,厚重的身体带有一种令人安心的温墩感,偶尔散发出胖人特有的油腻汗气,却也并不恼人。姥姥是一头围着围裙而且忙忙碌碌的大熊,我在她身后,从未走出过她给的那片丛林。

姥姥越来越胖,归根结底还是因为爱吃。地上跑的,水里游的,荤的,素的,酸的,糯的,她总能从平凡的四季餐桌上觅出不得了的好滋味,大概这也是姥姥专属的一种才华。那个时候,她热衷在厨房里和五花八门的瓶瓶罐罐谈笑风生,顺带鼓捣出一些很有风味的吃食:玉米糊饼、榆钱儿窝头、酥炸萝卜头。具体的味道我早已说不清楚,只记得当时随着盘子一起上桌的淡淡蒸汽连同挥之不去的开饭前的喜悦一起,成了桌上另一道极入味的菜。十几年后,姥姥胸口发闷不得已去检查身体,在医院逼仄的电梯里,她大声发问,今天中午我们吃什么呀?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谁在医院里还有心思惦记着中午的伙食呢。我站在她身后,先是随众人一齐笑了,而后又泛起些心酸。这时的姥姥不再是厨房的将军,她衰弱的身体甚至不能自己坐起来吃饭,可是她依然念念不忘,显出与年龄不相符的天真。似乎就在那一刻,我们又回到了那栋老房子,围坐在饭桌前,等待姥姥那一声洪亮的“开饭喽”。

的确,我会时不时想起那栋老屋,有时候还会在梦里前去草草拜访。他们都觉得我应该对老屋没什么印象,因为那时我真的太小。老屋却如同一个隐秘的符号,固执地粘附在岁月里,挥之不去,我总觉得,它和姥姥关系太密切了。人老以后面临的境况无非有两个:德高望重,或是人微言轻,姥姥自然属于前者。这一点,我从幼时老屋中她指挥千军万马的气势里就知道了后续。老屋位于一条深深长长的小巷子,巷壁上绿森森地爬满了青苔,牵牛花的茎脉绿得发黑,整条小胡同都散发着一股清幽的寒气,连同时间都被一起冻住了。因此,那段时光永不衰老。

姥姥真正地老去,应该是从她不会走路以后。在这之前,她从单纯的步履蹒跚到需要借助拐棍行动,再到杵起双拐,再到用轮椅代步,姥姥曾视双腿如生命,一直在不甘地挣扎,可惜,任何东西都抵抗不了岁月和命运的判决。尽管有时,它们姗姗来迟。每况愈下的腿脚和不断增高的体重终于让姥姥再也爬不上我家的六层小楼,不知道她对这个家还有没有稀薄的印象,守着老屋发呆的时候会不会有些想念。大概我读小六时,姥姥最后一次带着大大小小的包裹离开我的家,临行前,她笨重地把身体架在双拐上,一步一步走遍了房子的每一个角落,同时用刚刚开始浑浊的眼睛缓慢地、深深地注视着。那一天,她的高拐棍脚落在我家红地砖上的声音分外响亮,咚、咚、咚。以至于此后很久,当家里只剩下我自己时,我都能听到这寂寞的回声——咚——咚——咚。当时不解,后来才明了,也许姥姥那时就知道自己的身体难以为继,想用最后一次的注视记住我家的陈设,记住这些年我们欣欣向荣的日子,记住自己相对年轻时的样子吧。

想来姥姥一生要强,她一定不怕老,只是不服气。她不想看到自己的身子日渐衰微,记忆力越来越差,她总是想起自己年轻时风风火火甚至“一手遮天”的样子,那时生活虽苦,好在她性子刚强,足以风雨自渡。她终究跑不赢时间,哪怕她认真地吃光各式各样的药丸,一再调快点滴的速度,记住自己的每件衣衫,规划好每天准备的午饭,固执地插手晚辈之间无谓的小事……我们都必须承认,她还是在这世间迷失着,越走越远。

后来她的脾气越来越差,也许和长久空巢的孤独有关。那个健谈的和善的老妇人的形象终于在一日日的单调枯索中淡去了,原来岁月这阵浪潮,可以冲走一切性格。带走了痛,带来了麻木,也带来了更加深远的震颤。她常在白天嗜睡,晚上却失眠得很厉害,走进那个小屋,她有一半时间都在打瞌睡。可是,一旦被谁指出,她便像被一个尖锐的炸弹炸伤了一样:不,我没有睡觉!我听见你进来了!我绝对没有睡觉!我白天从来不睡觉!急着抬高嗓门争辩的她可能不知道,这时的她已经突然缩小成了一个被指责偷吃饼干的幼童,她的争吵也显得那样不甘。

在她喋喋不休地说同一件事时,在她不断地用自己的旧观点衡量新时代并强加给我们时,在她一遍遍问我们要不要吃一个什么东西时……我能听见我们每一个人压抑在心底的烦躁,只有姥姥不知道,她要把自己想到的所有事安排好才能稍微安心,就像壮年时一样。

高中时我去了寄宿制学校读书,每逢休息日便会给家人打一通电话,大小琐事都要絮絮地念上一遍,唯独提起她总是简短的一句“姥姥还好吗”,得到“挺好”的答复就适可而止,不再多问。北方的冬夜总是被寒气包裹着,因此眼前的那一挑鸡蛋液色的灯光给人感觉格外温暖。很像姥姥老屋里的旧灯光,那种亲切的橘黄。潜意识里姥姥不需要被询问那样多的细节,她会一直坐在老屋里度过我不在家的大段日子,数着墙角的绿苔和来来往往的晨昏,平和地等待我们归家,在她的身旁坐下。她甚至不会再继续老去了,只是年年月月地一再重复着目前已有的衰老。她会一直这样下去,她一定要一直这样下去。

像每一个临近古稀的生命,她在继续学习和体验人间,也维系着整个家庭的根。

姥姥,我们相逢十七年,还是太短。

(左雁宁)

编辑: 梁竞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