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真是个神奇的东西,在无形中改变着我们的一切。我们常常感叹物是人非,实则一切都在时间的打磨中改变着它本来的面目。
30多年前,仲秋时节,一个天蓝树绿的下午,因为当时老家所在的村里尚未通长途客运车,国庆假期回家,需要在镇上下车,提前写信让家人到镇上去接。十几里的路途在今天不算什么,但那时,却觉得好长好远。以往都是父亲骑自行车来接我,那次放假是我和恋人一起回去,我想可能会有两个人来接吧。
当那叮叮当当的长途汽车把我们抛在路边的时候,父亲远远迎了过来。他好像已经等待了一些时候。简单寒暄,拿上我们的东西,径直走向路边停着的车。是的,那是一辆牛车!那头牛是包产到户时分给我家的,但是我并没有坐过它拉的车。带着点小兴奋,小恐慌,我们坐在了车上。
车上铺着些刚收割的玉米秸,一股淡淡的青草的味道弥散开来。父亲坐在车辕上一声吆喝,牛迈着悠悠的脚步启程了。它很乖,沿着清晰的车辙一声不响地往前走着,不紧不慢,不疾不徐,节奏平稳得就像舒缓的轻音乐。偶尔路边有它钟爱的杂草,也会闲闲地扯上一口,有一搭没一搭地嚼着。我们坐在车上,随着小路的沟沟坎坎,时而晃悠,时而颠簸,但没有大起大落,倒也有点情趣。
秋收时节,路两旁是一望无际的金色的稻田,那稻穗鼓胀着,沉甸甸的,金黄的颜色,在蓝天的映衬下,明晃晃的,发着夺目的光。那是一种皇家之色,贵族之色,希望和喜悦的色彩让整个世界都兴奋,每一个饱满的果实都彰显着它的成就感。微风过处,金色的波浪发出簌簌的轻响,似低吟浅唱。
一片明黄中间,偶有一间半间的小屋,或灰或红,点缀其中,还有农人为了赶鸟雀所扎的稻草人,尽职尽责地在风中晃着它宽大的衣袖,大有轻舞飞扬之态。牛车过处,偶有小鸟被惊起,倏地飞到另一块稻田。路边盛开的黄色、紫色的野花儿,在秋风中展示着最后的繁盛;阡陌之间的几棵垂柳,孤单而突兀;沟渠中的已染白了头的芦苇,一副沧桑的样子。这份恬静和斑斓,让人想起梵高的《丰收》。在几百年前世界的另一端,天才画家和我们共同享受这秋天的盛宴。
迷人的秋色点燃了恋人的激情,拿出心爱的口琴,一半抒情一半卖弄地来了一首《垄上行》,清雅的琴声如路边流淌的溪水,温润软糯,心也变得柔软而沉静。父亲说了句“我试试”,《我们的田野》那欢快的旋律流淌出来,赶着牛车的父亲,是站在讲台上吹拉弹唱、舞文弄墨的先生呢。就这样,在我应和着《踏着夕阳归去》中,我们回到了那个简陋但炊烟袅袅的小院,母亲已经迎出院门。
三十几年弹指一挥间,命运的车轮碾压着每一个晨昏,在心中留下斑驳的烙印。在奔波的日子里,很少再回到那个并不遥远但与我的理想毫不相干的乡村。跌跌撞撞的奋争,有头破血流的落寞,也有突出重围的悲壮。当一切都要尘埃落定的时候,心中最温暖最踏实的还是那个封闭甚至有些落后的村庄。
依旧是中秋时节,依旧是一望无际的金色稻田,但是已不见了老牛。父母坐在汽车的后排座上,看着稻花飘香,阡陌纵横。指点着之前这里曾种过什么庄稼,评述着今年稻子的长势。母亲不停地絮叨,东家长西家短的,有的人的名字已经忘却了。更多的是回忆她的童年玩伴,数说着多少人已经离开,还剩下哪一个。但是偶尔他们也在感慨,现在割稻子不用人弯腰挥镰刀了,机器开进去,稻谷运回家。感慨之前的那些小路都变成柏油马路了,田间地头都可以开进小汽车了,感慨村东的那条河两岸已经修堤种树,鲜花满坡,村子已是美丽乡村的旅游景点了。
夕阳西下,在光影的流转中,我们来到既熟悉又陌生的老家。依稀还是旧时的模样,苍老的槐树,树上的雀巢已荡然无存;老屋还在,岁月却走远了,近乡情更怯。此时,父亲的鼾声却响起了。
电话铃声响起来,是当初那个吹口琴的翩翩少年:“到家了吗?”“到了!”“回来开车慢点。”
(常笑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