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的粽叶香还在空气中若有若无地萦绕,老家迁西的山沟沟里,栗花便迫不及待地绽放,甜丝丝的香气悄然漫溢开来。我牵着六岁小孙女的手漫步在西山栗树林间,她不时仰着小脸,踮起脚尖,将鼻尖使劲凑近缀满枝丫的栗花,闪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问:“爷爷,这花闻着像撒了糖的糯米粽子味儿!”
这话像一粒石子,瞬间在我记忆的深潭中激起千层涟漪。五十年前的光景,如老电影般在脑海中徐徐展开。那时的我,也总爱仰着脑袋,紧紧拽着奶奶打着补丁的衣角,好奇地发问:“奶奶,栗花怎么闻着像新蒸的窝头?”天刚破晓,熹微的晨光中,石板路上早已铺满了星星点点的栗花。奶奶常说,端午时节的栗花最具灵性,编成绳子驱蚊效果绝佳。她那双布满老茧、粗糙却灵巧的手上下翻飞,一袋烟的工夫,十几根带着清香的花绳便在膝头排成了整齐的队伍。“栗花绳,两头尖,驱走蚊虫保平安”,老人家念叨的顺口溜,与山间清脆的鸟鸣应和着,在山谷间久久回荡。
“爷爷快看!”小孙女清脆的呼喊,将我从回忆的漩涡中拉回现实。她挥舞着手中的栗花,黄灿灿的花穗随着动作轻轻摇晃,仿佛跳动的金色音符。眼前的场景,与记忆中的画面渐渐重叠——曾经的我,也总爱把栗花别在奶奶的白发间,淡黄的花朵点缀在如雪的发丝上,恰似村口老墙头上那抹温暖的斜阳。那时,奶奶总会笑着刮我的鼻子,眼角的皱纹里盛满宠溺:“臭小子,等你长大了,也要给你儿子、孙子编栗花绳。”
如今的栗树林,早已换了新颜。将军山上,“栗花摄影登山比赛”的横幅迎风招展。去年获奖的那张照片里,漫山遍野的栗花与远处蜿蜒的古长城、山脚下波光粼粼的滦水相互映衬,共同勾勒出一幅绚丽的金色画卷。而藏在林间的“归巢部落”,更是成了游人的打卡胜地。一座座形似鸟巢的木屋搭建在粗壮的树杈间,木墙上爬满了翠绿的藤蔓,宛如童话世界。推开窗户,伸手便能触到缀满栗花的树枝;清晨,能听见松鼠在林间欢快跳跃的声响;夜晚,枕着沁人心脾的花香入眠。溢满花香的山路上,游客们举着手机,不住地按下快门,记录下这美好的瞬间;孩子们追逐着随风飘落的栗花,银铃般的笑声惊飞了枝头啼叫的布谷鸟。
小孙女拽着我的衣角,兴致勃勃地要去赶集,说是一定要买些栗花编的小玩意儿。集市上热闹非凡,摊位上摆满了形态各异的栗花小狗、精致的花绳。偶然间,我们遇见了远近闻名的栗花编织能手老王叔。他正耐心地教孙子编花篮,布满老茧的双手灵活地穿梭在栗花之间,动作娴熟又利落。看见我们,他脸上笑开了花,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哟,臭小子,带孙女买啥来啦?快坐下,我教你孙女编个栗花手环!”小孙女学得格外认真,胖乎乎的小手笨拙地摆弄着栗花,不一会儿,黄黄的花粉便沾在了她的小辫上。望着这一幕,时光仿佛在此刻重叠,我仿佛又变回了那个蹲在奶奶脚边,眼巴巴等着学编栗花绳的小男孩。
远处飘来阵阵糖炒栗子的焦香,混着集市上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将我的思绪带回到生产队的岁月。那时,全村人挤在打谷场上,热闹非凡。奶奶总会趁人不注意,偷偷将刚炒好、还烫手的栗子塞进我的兜里。我被烫得直跳脚,却又舍不得松开手,满心都是甜蜜。如今,打谷场摇身一变,成了宽敞的文化广场,可这萦绕在鼻尖的栗花香气,依旧还是记忆中的老味道,从未改变。
夕阳西下,余晖为整个山林镀上一层金色。我和小孙女满载而归,往家的方向走去。小孙女将栗花绳挂在脖子上,蹦蹦跳跳地唱着新编的童谣:“栗花香,满山岗,爷爷带我去故乡。”山风轻轻拂过她红扑扑的小脸,裹挟着栗花的芬芳。恍惚间,五十年前的画面与此刻完美重合——扎着羊角辫的小男孩,紧紧牵着奶奶布满皱纹的手,走在铺满栗花的小路上,那画面,温暖而美好。
原来,时光从未真正走远,那些被栗花香气浸润的岁月,早已深深镌刻在血脉之中。从奶奶的白发,到孙女的辫子,三代人的故事,都悄然藏在这年年如期而至、甜如糯米粽子的栗花香里,代代相传,绵延不绝。
(范文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