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我的心里总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安，感觉时间在不停地提速，尤其对父亲。他的肺，他的心，他的肾，都在迅速地钝化、老去。每当夜晚躺在床上准备睡觉时，我总会打个电话向老父亲问个晚安，血压量了吗，药吃完了没，一切正常，我才会安稳地睡觉。

小时候，我对父亲没有多大印象，他常年在外上班，一年也回不了几趟家，只记得因为自己的犟脾气，挨了不少打，每次父亲不是弹个脑瓜壳，就是从后踢下屁股，感觉他脾气不好，爱打孩子，一点也不喜欢我，更不知道疼爱我。

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家里地多，每年的麦秋、大秋我们姐几个都要跟着下地收秋，父亲回家探亲很少赶上，偶尔赶上一回，也是嘴里竟说些诸如“丫头片子干不了啥活计”等等我们姐几个不爱听的话。而我却干得更加起劲，想要用事实来证明女子也能顶半边天。到头来，父亲不是说我这个干得不好，就是说那个干得不对，弄得我不知所措，一下子泄了气，噘着嘴，坐那儿再也不想干活。

想想真的很委屈，为什么在他的眼里我这闺女就不行呢，我自觉干得很卖力气，干得很快啊！就是因为我不是男孩吗？也许是因为传统的观念吧！也许他另有所想吧！

身体上的累，物质的匮乏，心里的不甘，让我下决心一定要好好学习，将来考出去，吃上商品粮。第一年高考，我失败了。老爸看我郁郁寡欢，天天愁眉苦脸，就坐下来和我谈心，鼓励我一定要多念书，读好书，只要肯读，家里啥事也不用我，还开玩笑地和我说，老了还得指望我给他端口水喝呢！他还说，自己就是因为书读得少，技师考试的字母他都不认识，吃了不少亏。

渐渐地我懂得了父亲的用意，原来这一切都是让我们好好读书啊！在读书这方面，他倾尽全力支持我，我也不负所望，终于换来了城里的户口，进了体制内工作。

五十四岁那年，父亲退休了，回到了生他养他的老家。父亲在单位是个好职工，在家也是个过日子的好手，孩子们陆续都成家立业，孙子都上班挣钱了，他还坚持自己种地，自己收割，一天到晚吃些剩菜剩饭，始终保持着勤劳俭朴、勤俭持家、吃苦在前、享受在后的好作风。

每到周六周日，我们就会回老家看看二老，父亲的脸上总是露出笑颜。对于吃，买啥好吃的零食，他都不理会，他害怕我们乱花钱；对于穿，他更是不讲究，给他买了新的，他也不穿，悄悄地留起来，总是穿那些袖子缝了又缝的破旧秋衣，破旧裤子，穿那些鞋后跟磨破了、鞋帮子补了再补的鞋子。在他的意识里，现在的生活他已经很满意、很幸福了。

临近我回家时，父亲总会让我慢些走，小车筐里早已给我准备好了小葱、蚕豆、萝卜，还用绳子给我系好，生怕哐当出去。我一下子感受到了父爱，明白了什么是父爱。他望着我走出大门口，直至远去。父爱就是这样无声无息地在我的心里流淌着。

记得有一次陪他去宝坻区医院看病，在回来的路上，我们去路边小店吃饭，点了他爱吃的三个菜，他爱吃的面条汤。我吃了一点就饱了，姐夫吃着吃着也吃不下了，父亲看着我们都吃不动了，三盘菜还剩好多，汤也剩下了，他把汤盆子端到自己面前，把剩下的三样菜毫不犹豫地全部拨到汤里，端起那个大汤盆子扒拉扒拉就吃起来，他吃得狼吞虎咽，香极了。我当时那个高兴啊，心想我父亲这一点病没有，吃饭还像个大小伙子呢，其实真的是这样吗？

时间真的好不禁用，这样的日子一不留神就从我们的手心滑过去了！

2023年的4月份，他竟然拿着大铁锤砸起了水泥墩里的钢筋，我真的为他捏一把汗，八十多岁的人了，还干这样的力气活。回到家我狠狠地教训了他一通，他努努嘴，一脸不屑的样子，他说他有的是力气，可我心里总感觉不踏实。

从那以后，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血压一直不降，我领着他去了医院，进行了各项检查，住了几天院，由于父亲基础病样太多，有些好转就出院了。

之后我几乎天天回老家，至少一天一次，早上推着母亲出去散散风，回来就给父亲量血压，每当血压正常时，父亲就说不用天天量，而当血压高时，他就说血压表不准，大夫开的药不管事，我是左右为难，只好硬着头皮给医院的大夫打电话，大夫说这病就这样，只能维持。

父亲老了，老得吃不动东西了，即使他爱吃的甜瓜，即使他爱吃的猪头肉，即使他爱吃的酥肉，他的饭量一天天减少，即使我们变着花样给他做饭，一顿饭也不重复。他的味觉在不断地变化，即使是香喷喷的条肉，他也仅吃一口，还说不是那个味。

我的心隐隐作痛，痛得吃不好，睡不着，血压升高，头重脚轻，生怕哪天看不到他了。

父亲再次住院时，已经很瘦了，他的腿几乎就剩下一层皮，他的手也不是强劲有力了，难道这就是我无所不能的父亲吗？他的腿可是骑行好几百里地回家的腿啊！他的手可是干了37年电气焊的手啊！我想起了父亲上班时骑的那辆转战南北的红旗牌自行车，想起了他那辆舍不得骑的心爱的摩托车，想起了退休后他给人焊翻斗汽车的情形，想起了我家用了几十年的他自己焊的小推车，想起了他为家人修车补胎的应急时刻，我的父亲啊，难道这就是你老去的模样吗？我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而此情此景，令我的泪水在眼里打转，不敢流出来，生怕父亲看见。

晚上陪床和父亲闲聊，他说了好多以前的事，将来的事，他细腻的情感一下子迸发出来，我感觉平生第一次和他这么近。我给他捶着背，挠着痒痒，看着他享受的样子，我好开心，好开心。

今年年2月11日，二姐回家去给父亲做晚饭了，我在医院陪着他，父亲还是闹着不好受，咋待着也不舒心。我立刻叫来大夫量血压，测血糖，眼见血压极速降低，脉搏也渐渐下降，无奈的我们最终还是让父亲去ICU受了点罪。

老家有习俗，不能让亲人在外边去世，我们只得让他吸着氧、插着管回到了老家。晚上十一点五十分，父亲安详地离我们而去了。我知道父亲变成了天上的一颗星星，在天上守护着我们。

我的老父亲啊，我知道你有不舍，我也知道你有遗憾，请你放心，我们会按照你生前的意图好好生活，来世我们再相见。（张华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