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7-08 09:21:06 | 环渤海新闻网
来源: 唐山劳动日报

生活丨一个人的嘉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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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又是阳春三月天,一片紫色小花沿单位停车场东墙根迤逦绽放。

这种叫二月兰的野花,花朵似蝶,虽小且单薄,但当它们如繁星点点绵延盛放,也自成一湾梦幻星河。天晴时,花意蓬勃有暖玉生烟的氤氲;阴雨时,花柔叶润呈明珠有泪的洇洇。

这片二月兰是单位保安刘师傅种的。

“它们本来是路边野生的,我看着忒好看,采来花籽,一撒,浇点水,就扑棱扑棱长成一片……”去年年底,刘师傅因年龄超限离职,人已不在我们单位,撒播的花儿依旧笑迎今年的春风。

喜欢种花的人不少,能有闲情逸致种野花的人,可以算种花人中的半个诗人了。

何止二月兰,刘师傅“经营”的品种颇庞杂。

办公楼东侧有月季,北墙银杏树下有蜀葵,一架葫芦爬满车棚,一红一白两缸荷花摇曳在办公楼门口,十来盆用废旧水管“立体栽培”的太阳花摇曳在橱窗下(必须介绍一下这种“种植工艺”,他在水管上密密麻麻扎上百十个小孔,每个小孔扦插一棵太阳花,旧水管就成了一座五颜六色的“花山”),两盆十几年“树龄”的老桩复瓣茉莉挤在狭窄的保安室……

他还在保安室外隐蔽处开了个巴掌大的小园,收留同事们各种老弱病残被抛弃的花儿,顺带种点韭菜、黄瓜等“经济作物”。

海陆空、多维度都要利用和占据,小小一方天地,简直有点怡红快绿了!

“我这菜纯绿色不打药,肥料都是我自制的。我找养鸽子的要来鸽子粪,跟尿、土混合,一块儿沤上……”

我选择性耳聋屏蔽掉恶心的无公害字眼,在吃了他投送的三绺韭菜两根黄瓜后,自觉吃人嘴短,就生了回报以“琼瑶”的心,想把对他口头的赞美落实到文字。

好多同事也对他种植的花草感兴趣,大家偶尔会在上下班时驻足观赏一下,发出情不自禁的赞叹。

谁不希望被看见被肯定?刘师傅当然也是。他常利用这几分钟空闲,站在院子里迎候同事们,耳朵竖得像天线,顺带接收大家那两声“啧啧”。

时间宽裕时,他还会主动邀约比较投契的同事,反复观看,详细讲解,不必把酒,也能与他共话他的多品种“桑麻”。

记得去年初秋的一个傍晚,同事大宋姐在车棚,手扶车把仰头观看,看满架葫芦藤蔓的细劲连绵,看青碧叶片的流光碎影,看点缀其间的小葫芦润亮可爱,看几十个大大小小的葫芦娃在凉爽的秋风中晃悠着身体,一起叫着“爷爷爷爷”。

刘师傅呢,也早就在葫芦架下,等,等着和她一起看。

“宋老师,你知道今年的葫芦为啥比去年长得好不?去年葫芦秧是种盆里的。今年呢,我把这块土地翻整了,苗了有机肥,秧子直接栽地上,根可以扎得更深。你再看这葫芦架,搭得多漂亮,我使细铁丝间隔着拧成小方格,让它们有空间可劲爬……”他的口气仿佛不是种了五六棵葫芦,而是重整了旧山河。

那一刻的他,由整日困守保安室一隅的保安,恍惚间一跃成为这个不大的庭院的主人,坐拥“车棚葫芦架综合体”,创造并享受与自然天人合一的快乐,纵然不强大,也足够饱满与热闹。况且,还有飒飒秋风满襟满怀。

                                                                         二

随着对他了解的不断深入,我发现,他可不光是半个诗人级的园艺爱好者,他身上的“宝藏”,在海平面以下还有八分之七,值得好好“开掘”一番。

有一天下班,刘师傅在门口手持一长棍,拦路“剪径”他的“知己同志”。甭说,他又有了新创作。

展示之物是一根手杖。说实话,粗看也就是根挺直溜的手杖,手柄呈龙头形,龙口含一圆珠,谈不上精致,勉强用拙朴来形容吧。

看刘师傅执杖立马四顾器宇轩昂,睥睨笑傲八方豪气万丈。我好奇心涌起,多问了几句。

原来,这根手杖来自刘师傅家楼下的一棵野枣树。在枣树苗才小手丫儿粗细的时候,刘师傅发现了它,并喝走想破坏枣树苗的孩子,精心养护浇灌整二十年。

“枣树长得慢,木质硬。等树长到十多年时,我瞄上了一根树杈,看形儿可以做个手杖。又等了三四年,小区要统一规划改造,枣树留不住了,我才把这根树杈锯下来,龙头柄也是随形做的……用不同粗细的砂纸,先打磨,再封蜡……也算留个纪念。”

听他这么一讲,看似平平无奇的手杖,一下子有点金光闪闪,既包含了创作的灵心巧意,又凝聚了二十年的护惜与等待。

我在想,他在创作的时候什么样?微蹙的剑眉下双星辉映,拿着600目砂纸一点点蹭啊蹭,手心和额头有微小的汗珠。

他的人就像他种植的各种植物,之缤纷之多姿之五光十色,肆野与朴素自成气候;也像他的“艺术”哲学,因地制宜,见缝插针,追求铺排张开的摊子,也追求美的突破与升华。

醉心种植花草蔬菜,以及隔三差五就搞出个略显粗糙的创作,是刘师傅匠心的发散,更是一种审美的汇聚。

他以自给自足的喜悦热忱,创办了一场一个人的嘉年华,声与色、光与影交织,有点炫人耳目;欢乐、多元、热情洋溢,又兼顾了虚实,虚是美趣,实是实用。

好看又好玩。

“我爱玩儿,闲着没事种点花草,琢磨着鼓捣点小物件,哄着自己玩儿呗。”

刘师傅谦虚了,他创办的嘉年华,也泽被了我等。何其有幸,我心里偷乐。

                                                                        三

单位门口提醒停车和来客登记的两块牌子,也是刘师傅写的,颇规整有力。

“刘师傅,您这字写得真漂亮,是黑体字?嗯?又不太像。”

“哈,黑体字横竖笔画粗细一致,粗壮庄重。我写的是变体美术字,可以根据书写环境和位置千变万化,更灵活,装饰性也更强。”他的一双浓眉因得意呈飞扬之势,像变形黑体字儿。

“嗬,您这么有才啊,不简单不简单!”

“这算啥,我年轻的时候在文化馆当过美工,净写美术字儿了……”

收获了我献上的一小缕赞美,他把我引为知己中的知音,就差一曲《高山流水》了。

我们加上微信,伯牙就偶尔给子期发消息分享作品,有点山鸣谷应,流水潺潺的意思了。

有时候发的是他冬天新做的冰车,有时候是爬满他家阳台,春天绽放的第一朵球兰。直到有一天,他发给我一张雕塑的图片。

雕塑是金属的,银灰色。

“我创作的,获过奖。”刘师傅说。扫地僧的木棉袈裟逐渐浮出海平面。

“这个雕塑是我为喜迎1990年北京亚运会创作的。下边这一圈盘旋而上的长城,象征着中华民族的崛起。托举在上的足球代表体育事业,象征着咱们国家要冲出亚洲走向世界。题目就叫《崛起》。现在看平常,在三十多年前可是不简单呐,材料是铁镀铬的,我从厂子里找的边角废料。看这金属球儿,都是我一点点手工锉的,可费老劲咧。材质好,意象好,寓意更好,可惜在送展时被人顶了……”

他告诉我,亚运会前夕,各级美协组织了“向亚运献礼”美术作品征集活动,当时河北省美协有4件雕塑作品向全国美协推送。在全省评选中,他的《崛起》以两票之差落选。

“省里向全国推荐的作品中,有2件被打回。我跟你说啊,打回的其中一件叫《雄风》,从材质,到形态都跟我的没法比,没法比!你知道不,这个材料分档次啊,有呢子料儿的,也有粗麻大线的。在当时,金属雕塑属于是高档雕塑,等于呢子料儿!他那个《雄风》就是玻璃钢做的,材料普通,塑形的时候也不用费劲啊。再说了,他那是啥形儿,整个就一冰激凌筒子,上面顶坨屎……哈哈哈哈。”时隔三十多年,他的笑声中依然有愤愤和无奈。

“要是换我的,肯定能上。咱也没人脉,唉……让我有点儿安慰的是,后来在河北省首届美展中,我的《崛起》获了一等奖。当时的省美协秘书长围着我的作品夸了半天。”

“落选这事对我打击挺大,真的。心灰意懒,懂不?心灰意懒!挺长时间我都不愿意创作了。不过,《崛起》也让我在厂里一炮打响,厂长点名见我,让我参与建厂纪念设计。嘿,厂长级别老高了,哪能随便单独见到?何况是一个普通工人!”

“你再看这个雕塑,后来被我们厂电视台作为台标使用……”他又发给我好几件作品的图片。其中有他参与设计的纪念“铁道部唐山机车车辆厂”建厂110周年的厂标、首日封、纪念碑等等。

刘师傅设计的建厂雕塑,树立在一个小花坛上,纪念碑上是彭真委员长的亲笔题字。

“还有,我有一件雕塑作品叫《永恒的主题——救死扶伤》,在全国卫生专题美展上代表铁路系统参展,全国铁路一共选了9件,我的是其中一件。在中央美术馆展览的,中央美术馆啊那可是,是中国美术界的最高殿堂啊,能在那展出的作品凤毛麟角,等于上了中央电视台。那是我最辉煌的时候,也是咱一辈子的光荣!”

“我还是中国美术家协会河北省分会的会员,河北省雕塑研究会的会员……”滔滔不绝啊,这位。

啧啧啧啧,我想一气儿送刘师傅二百个“啧啧”,来表达我的佩服。他竖起的天线,接收起来会不会应接不暇,有点卡顿?

                                                               四

“我就一工人,文化水平不高,就是从小爱画画,打心眼里稀罕艺术,总想魔魔怔怔搞创作。”

刘师傅自小酷爱美术,因年代所限没有机会经受专业训练。他在机车车辆厂当过铆工,画过宣传画,还搞过绿化……工作换过好几个,对艺术的热爱从未消失。

他说,有一段时间他调到校办工厂工作,后来厂子倒闭了。“别人都闲扯淡。我不。我不想浪费生命,就猫在厂房里画画,纯自学,画油画,油画!”

“油画”两个字他重复了两遍,还压上重音。

我看过他画的油画,就无师自通的业余爱好者来说,已经是挺像样了。

“这是我画的自己的结婚照。当年搞对象的时候,就有人说,这小子有才,冲这点儿,搞个好对象,不发愁!嘿嘿,还真让他们说着了。”

他话锋一转,语气稍微有点低沉,“现在我年龄大了,当保安看门,弄不了雕塑,也不画画了,不过我还有自己的爱好。艺术相通,都是连着的!种花种草也有艺术在里头。有人欣赏我的作品,看得起我,我特别高兴,觉着这辈子也算没白活。”

我想跟刘师傅说很多话。

我想告诉他。他这大半辈子,都在创办一场一个人的,具有美学意义的嘉年华。嘉年华宽泛、鲜活、浑朴、热辣,既有运筹帷幄的天真,又有理想主义的光华。

我想告诉他,他与他的嘉年华彼此相融相合、共生共长,他在其中锻轧锤炼、穿梭凫游,使无意义的快乐更逼近更清晰了一些,使时间也更充盈更饱满了一些。

我想告诉他,著名作家卡夫卡啊乔伊斯啊,都是小职员,终生琐事缠身,在庸常生活中始终坚持创作。他跟他们在某些方面没啥不同,都在呈现生命本质的喜爱与诉求,从而让所到之处相应地为自己发光。

当然,这些话我都不会跟他说。

我打算把这篇小文儿发给他,回报他的三绺韭菜两根黄瓜,回应他发来的众多“高山流水”谢知音的图片儿。

然后,再附上一句话:“能参与您创办的嘉年华,是我的幸运。另外,您在说‘艺术相通’的时候,老帅了!”

(雷蕾)


编辑: 杨胜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