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期，回家乡看望父母，我放下买的一堆东西和背包，掏出来刊发我作品的文集和刊物，都摆在爸爸面前。爸爸对我买的东西不屑一顾，却对这些书刊兴趣盎然，他趴在床上一页一页地仔细翻看，找到我名字后，就用圆珠笔细心地画上圈圈。我说：“爸，你找得太费劲，还是我画吧。”
“不用你找，我自己慢慢找，找到你名字我就高兴，人老了，不图别的，就图高兴。”爸爸头也不抬，继续在书里找我的名字。他翻了两本书后，坐了起来，我看到他眼里都是泪水，疑惑地问：“爸，你怎么了？哪里难受吗？我领你去医院。”
爸爸擦了擦泪水，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我定在那儿，不明白爸爸为啥哭了。稍后，他开口了：“晶，爸爸错了，真的错了，今天爸爸给你道歉，爸爸脾气不好，这一生让你受了那么多的委屈，是爸爸不对，爸爸做得不合格呀。”
爸爸的泪水如泉涌，一刻也没停下，这是我活四十多年，第二次见到他落泪，而且是为我流泪。我没有打断他的话。爸爸继续说：“以前我一不顺心就打你妈妈和你小弟，你就往上冲，来人拉走你，你又站回我面前，你说你也太犟了，多挨多少打！怎么打你也不哭，我都不知道你是怎么挺过来的。其实爸爸也不想打你，我一急眼就什么都不顾了，让你承受了那么多，受了那么多的委屈，爸爸不对，爸爸错了……”
爸爸抽泣着反反复复地向我道歉，我的泪水也止不住地往下流。他还在继续说：“其实你和你小弟在我心里是一样的，从没有偏向过谁，想起你小时候站在我面前挨打，你一滴泪都不掉，你那倔强的眼神我永远也忘不了，现在我真后悔！最没想到的是爸爸现在老了，你和你小弟那么孝顺，回想以前，爸爸后悔呀……”整整两个小时，爸爸一直在向我道歉，细数往事，我和爸爸的泪水一直在流，爸爸说累了，终于不说了，但是他却趴在床上痛哭失声。
爸爸不仅倔强，但也是刚毅、坚强、钢钉扎脚都不会吭一声的铁打汉子，爸爸流泪了——这是爸爸第二次为我流泪。
爸爸对我和弟弟的学习管得很严，希望我们考上大学。上世纪八十年代上大学是一个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情景，我和弟弟学习都很优秀，可在爸爸面前，我就不学习，你不是打我吗？越打我越不学习。高中毕业考试一考完，我就在学校偷偷打电话和姑父商量，让他帮我找工作。三天后，姑父帮我找到了工作，我放学回家没敢和爸爸说，我写了张纸条：“爸爸，我不读书了，我找到工作了，明天去报到。”纸条扔在课桌上，我就在外面晃荡，晃到夜里一点回到家，只见爸爸威严地坐在课桌旁，我认为暴风骤雨马上降临了，我做好了被拍成肉泥的准备。结果是爸爸竟然一字一句地问我：“不想念书了？”“不想。”“不后悔？”“不后悔。”我违心地回答。“ 明天我送你。”爸爸起来转身回自己房间去，我“哇”地一声趴在床上大哭，我做梦也没想到，爸爸居然没打我。但是我看到了他眼神里的愤怒，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克制自己不发火的！我也很想再返回校园寻梦，但是倔强的我终没有说出口，爸爸的倔强很明显地遗传给了我，爸爸一度给我取了个非常难听的名字：犟眼子。
来到工厂上班七天后的一个早上，一个男孩把我堵在了厂门口，又领我到路边的树林连珠炮般地大训我一顿：“为什么要退学？为什么不考大学？为了和你爸爸犟吗？你说因为你犟，你这十九年吃了多少亏！挨了多少打！明天回学校上学去，啥遗传不好，怎么就遗传了你爸爸的倔呢！”
我盯着他奇怪地想：有你什么事啊？你凭什么管我呀？我没有反驳他，就是流泪。他继续婆婆妈妈地训我：“哭，哭，就知道哭，去收拾行李，回学校上学，不许哭！”
我没有听他的劝阻，还是留下来工作了。他是和我从小一起玩耍长大的一个男孩，听说我不读书了，特意来找我的。为了劝我，他在城里逗留了一周，我还是留在工厂继续上班。后来我们开始了书信往来，最初他总是劝我回学校上学，劝我不要和爸爸赌气，劝我别犟，渐渐地，自然而然地，我们恋爱了。
爸爸知道我们恋爱后，极力反对，那时城乡差别很大，我出生就注定了城里人的身份，农村姑娘都削尖脑袋往城里钻，爸爸怎么可能让我回农村呢！没有双亲祝福的婚姻能幸福吗？三年的恋爱，在爸爸的威力下，在妈妈幽怨的眼神里，为了还能回那个家，我终于选择了逃离，逃离家乡去了远方，嫁给爸爸为我选的丈夫，将自己的一生下了最大的赌注，是输是赢只有靠命运了。我是冥顽不化的石头，注定遗传了父亲的倔强。
结婚三年后的春节，昔日的男友突然去我家看我，很明显他喝了很多酒，我只和他打了声招呼，就回房间躲起来了。爸爸和他聊到半夜，不知道他们聊了什么？睡觉时，爸爸睡在我旁边，我看到了被角的颤动，听到了他蒙在被窝里的抽泣声和“呜呜”的哭声，虽然看不见他的脸，但是我知道他这是在为我流泪，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流泪，而且是为了我。第二天，爸爸的眼睛红肿得几乎睁不开了。
春节过后，我回自己的家，爸爸送我，他抱着我儿子走在前面，看着他略微佝偻的背影，我泪流满面，爸爸还不到五十岁，明显地老了。这一年，我二十三岁，第一次心疼爸爸，我彻底对爸爸释怀了。
还好，一切都来得及，我开始和爸爸渐渐地亲近了。因为我远在他乡，他很担心，因此多次对我说：“如果有人欺负你，你就告诉爸爸，爸爸豁出老命去平了他家。”后来为了给爸爸妈妈争口气，为了给他们一个安逸幸福的晚年，我和弟弟拼命学习，拼命做事。
妈妈说：“你们姐俩傻呀，你爸爸那样打你们，你们还对他好。”弟弟说：“人要是不孝顺父母，除非失去了良知。”
冬季里，我陪爸爸逛街，他一路紧紧地攥住我的手，就像一个寻求保护的孩子，唯恐自己摔倒。当他每次松开我的手时，我的手都是又红又疼。
这一辈子，爸爸只流过两次泪，都是为了我这个和他一样倔强的女儿。有道是父爱如山，厚重，深沉，粗犷，无言，而我的爸爸，同时又蕴藏着无奈的倔强和泪水。（北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