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为故人写生平

——唐山“奶奶作家”王玉珍的写作之路

记者 梁竞艳 王蓉辉

只要把稿纸铺开，70岁的王玉珍就有写不完的故事。故事里面有故乡、有泥土、有人物、有阳光、有风雨，有无声痛哭，也有平静怀念。纸笔摩擦的沙沙声让写作时光变得更加宁静悠长。这些从她70年的人生过往中打捞出的片断，经过重新书写，有了生命的广博与厚重。写成文字稿后，她再把稿纸上的文字朗读出来，在平板电脑上把语音转化成文字，发布在社交平台上，变成一篇篇笔记。10万粉丝在线追更，等着阅读“玉珍奶奶”的人生故事。

“写作像一条来自昨日的溪流”

12月23日下午，记者走进王玉珍的家，像走进一座小型的家庭博物馆。她老伴儿收藏的文玩，儿女的手办玩偶、打口磁带、老唱片，不同年代的珍贵图书，琳琅满目的藏品展示着一个书香之家的文化底蕴。王玉珍依然穿着那件出席各种活动常穿的米色格纹衬衫，一张口就是亲切的滦南方言。

她介绍说，退休后，她过了一段忙碌的日子。在企业打工，和老伴在北京开古玩店，做包装盒小作坊，直到2023年她68岁，才在子女的请求下停下奔波的脚步，回家安心养老。

但王玉珍是闲不住的人。外甥女帮她注册了社交平台账号，让她在里面学习做菜、编织。她却从别人发布的文学作品中受到启发，在2023年母亲节前夕发出了第一篇文章《感激母亲》，她写道：“我爱这个嘈杂的尘世，因为尘世里曾经有我的母亲。我也爱圣洁的天堂，因为天堂里住着我的母亲。”饱含深情的文字引起了网友的共鸣，王玉珍在后台发现很多粉丝是“90后”“00后”。

她在笔记里说：“写作像一条来自昨日的溪流，日夜不息地滋润着我的晚年生活。”三年笔耕不辍，她收获了10万+粉丝和一本个人作品集《我恋禾谷》，并找到了写作的意义。

王玉珍给自己取的网名是“我恋禾谷”。她幽默地解释，原本打算叫“我恋黄土”，但觉得不够吉利，于是改成了“我恋禾谷”。源自她曾看过的《大秦帝国》中的招魂唱词，目的是让战场上逝去的生命记得回家的路。如今，这个名字被她赋予了新的意义，作为从滦南农村走出来的人，她对故乡的庄稼和果实，有着天然的依恋和热爱。“我恋禾谷”寄托了她对故土和往昔的深情，也成了她首部文集的书名。

在个人账号里王玉珍这样介绍自己：“生于50年代，属羊，春天的羊，一个退休的老太太。当过中小学教师，当过基层公务员。无文学慧根，无文字功底。拙笔一支，写写身边人，写写来时路。”

刚开始她在社交平台写亲人友人，写教师生涯，写童年伙伴。写到第78天的时候她有了1000个粉丝，为了庆祝，她去外边吃了一顿饺子。

但最亲近的人却最难写。她怕碰触内心的伤痛。老伴儿在68岁那年猝然离世，那天出门前，嘱咐她把水果放冰箱里，人却再也没回来。

王玉珍书桌前正中的位置摆放着老伴儿年轻时的黑白照片。在她心里，很多个埋头写作的漫漫长夜，老伴儿一直在陪着她，看着她，倾听她。

直到有一天，王玉珍打开了自己的心结，她决定让老伴儿在文字里再活一遍，她要把老伴儿的故事讲给自己，也讲给读者。

“我的一生仿佛都被春天反复装订，第一页是啼哭，末章是叹息，中间是起毛的章节，是我和老伴儿一同走过的35年。”

“老伴儿啊，是个挺有人情味，知冷知热的人。80年代，春节回老家看望我父母，面包车里没有空调，他让我脱了棉鞋，把双脚放在他棉衣内的胸口上，我的脚不但能感觉到他的温度，甚至能感觉到他的心跳，一下一下怦怦跳个不停。”

15000字的回忆文章王玉珍用了3天就写完了，她用文字，把逝去的爱人留在了纸上。然后打字修改，在平台上每天千字连载这篇《老伴儿的生平》，共17篇笔记。她选择在凌晨四点发布她与老伴儿独特的对话，因为她觉得这个时间，她在说，他在听。连载发到第八天的时候，平台的编辑就联系她，要把她的作品结集出书。

真实，是最好的纪念方式。在写作时，王玉珍没有只写老伴儿的优点，而是选择真实地记录下他的一切，包括邋遢、藏私房钱、爱喝酒的小毛病。这些优缺点交织的真实，构成了一个鲜活立体的人。“在我的记忆里，老伴儿活得像一道光，赤橙黄绿，欢蹦乱跳，热气腾腾。”这些文字，让爱在字里行间获得了永生。《老伴儿的生平》成为平台年度现象级写作，一举获得2024年“小红书身边写作大赛”“岁月纪实奖”。

领奖时，王玉珍特意穿上了老伴儿去世前一年在朋友那儿定做的毛坎肩。当时定做的同款同色，她和老伴儿一人一件。老伴儿穿着自己那件走了。

王玉珍说，她和老伴儿，是一个小学老师和一个木工的恋爱，没有浪漫的场景，没有花前月下，也没有海誓山盟，实际上结婚时连一张照片也没有，就是两个人搭伙过日子。

“我们的第一个春天没有多少浪漫，却像一湾宁静的湖水，让我觉得踏实。”

“我们一起路过的田野，写过的信，穿过的人群，城市和歌声，还有天边大朵大朵的云，都是我不能忘记的。”

“1980年的这个春天，风好像也吹得更温柔一些。”

“七个月后他成了我丈夫，我成了他妻子。”

宁静的书房里，王玉珍读着她写给老伴儿的话，声音中传递着无尽的思念。

“小人物的生存状态是对历史的一种丰满”

前不久，王玉珍在家里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有人敲门，我一开门，没想到是梁晓声老师。”她向我们描述着当时的情形，声音里还带着惊喜。“我以为梁老师是非常严肃的人，没想到这么亲切随和。”

“我为梁老师做了三个菜。我们一边吃饭一边谈文学。”

那是一次纪录片的录制，也是一位著名作家与平民“奶奶作家”的文学对话。

近日，这部由《人民日报》出品、著名导演贾樟柯监制、聚焦新大众文艺的系列微纪录片《生活的底稿·家书寄禾谷》上线。观众们在茅盾文学奖获得者、著名作家梁晓声的引领下，一起走进王玉珍的家。

王玉珍向梁晓声老师介绍了自己的创作历程，如何写身边的人和事，写父亲、母亲、姐姐、姥姥、小姨。

梁晓声老师肯定了王玉珍的文学创作。对王玉珍说：“我写的是周家，您写的是王家，我写的是光字片，您写的是身边人，我们合在一起才是完整的人世间。”

通过王玉珍的写作，梁晓声发现了新的文学现象：“从前的大众文学也还是作家写大众的生活。那新的一种现象是，有许许多多像王玉珍同志这样的普通劳动者，他们直接拿起笔来写作，写自己的成长，反映年轻人不曾经历过的那些岁月，它加在一起，就构成了对于中国以往历史最具有补充性的那个作用。”

王玉珍对写作有自己的见解：“我喜欢看小人物的故事。这些小人物的生生死死，生存状态，我觉得是对历史的一种丰满。”

“我写的是充满人间烟火气的唐山人”

《老伴儿的生平》获奖之后，有三家出版社登门拜访王玉珍，商量出书的事。

今年10月，王玉珍的《我恋禾谷》一书出版，收录了10篇文章。既有去年的作品，也有今年的新作，主角都是她的父母、老伴、乡亲和故人。

《我恋禾谷》收录的第一篇《六十块大洋的爱情》，详细讲述了母亲“秀儿”和父亲“王老三”的故事。家道富裕、走南闯北的公子哥与天真善良、满心满眼崇拜丈夫的农村妻子，从乱世中最初的错位相伴，到经历时代浮沉后携手相伴余生。故事不是讲述轰轰烈烈的爱情，而是描写个体经历时代颠簸后的挣扎、成长与担当，为那个年代留下了平民夫妻相守的真实注脚。

通过写作，王玉珍又回到出生的故乡。“我在对他们的回忆中，仿佛又看到了他们。我来感受他们的生命，用他们的生命来对比我自己的生命。他们不是一个一个孤立的人。那个时代的生活状况，是交织在一起的。如果你都看完，可能会对我故乡这片土地上这一代人的生存状况，有一个大概的了解。你可能会对这段历史更具象化。”

在王玉珍笔下，每个人的经历都是不可复制的，不论短长，也不论是轰轰烈烈，还是默默无闻，他们都曾经绽放过。

王玉珍的手指在自己的作品集封面摩挲着，她说：“我写的是充满人间烟火气的唐山人。”

“我的这一代人，和我的上一代人，我写他们一生中的生存状态。这些故事，我看见过，听到过，我想写出曾经生活的那片土地上的众生群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