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不尽的家国情怀
——读长篇小说《平安扣》
张秀山
鲁迅先生说过:“从喷泉里出来的都是水,从血管里出来的都是血。”读罢李焱的长篇小说《平安扣》,先贤的这句话再次涌上脑海。1976的唐山大地震,与那个特定年代一起,成为共和国历史一道无法抹去的伤痕。这些年,以大地震为背景的小说和影视剧,陆续出了不少,有的取得良好的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但一些作品却让人觉得“隔”。旁观者和亲历者感受是不一样的,这是翻了再多材料,看了再多影碟,采访了再多人,也难以还原再现的。一些文艺作品,输就输在细节、情理和常识上,缺乏苦难中煎熬过来的人特有的命运感。从这层意义上说,《平安扣》显得高出一筹。
作者是唐山人,又是职业记者,这就使她比别人更了解这个城市和城市的人们,更具备资源优势。经历过灾难的人们有着怎样的心路历程?又是如何相伴走过坎坎坷坷30多年的?这些问题始终在她心头萦绕,最终演绎成30万字的长篇小说。小说最初叫《震漏儿》,这是劫后余生的唐山人“发明”的词汇,不乏辛酸、苦涩与眼泪。但后来作者放弃了这个标题。她解释说:因为不想把故事写得苦哈哈的,这个词儿无法概括出他们身上的倔强、豁达,悲苦中的乐观,困境中的奋争和对幸福生活的追求。考虑再三,最后确定了《平安扣》这个书名。
小说背景是唐城,我不认为等同于现实中的唐山,《平安扣》也不能简单归类为灾难题材,尽管作者用相当多的笔墨写了地震惨烈和给人身心造成的创伤。不少作家、艺术家钟情灾难题材,就因为“绽放在废墟上的鲜花”更容易制造戏剧效果,更容易博得眼泪,也更容易取得商业上的成功。而李焱有意回避这一点,她只把灾难当由头,她的创作“野心”更大。小说从地震前的1975年写起,时间跨越30多年,涉及两个家庭、三代人,写出各色人物几十年间发生的变化,全景展现了普通百姓的生存情状。宏大叙事,全知视角,是国内长篇小说创作者最爱采用的,但真正写好的,却凤毛麟角。而且以时间为轴,按故事的天然时序写下去,容易写成豆腐账,又可能与时代贴得太近,用小说图解当代史。但也许是记者职业使然,作者还是采用了这种叙述方式,使得《平安扣》个别章节几乎在刀锋上行走,像地震复建一节就是,让人担心失控。好在作者基本上是贴着人物命运来写,避开了简单的时代符号。
当下长篇小说创作繁荣,也让人眼花缭乱。不少作者把小说创作当成炫技,而且天马行空的写作路子和花哨轻飘的文体,在网络时代更易成功。李焱受十九世纪批判现实主义作家和中国古典小说影响较深,无论是写作态度还是写作方式,都可以看出向大师致敬的影子。《平安扣》严格遵循现实主义手法,按照生活的逻辑推进,舒缓、厚重,显得从容不迫。从小说结构与情节架构上,可以看出作者对传统章回小说的学习与借鉴,章与章之间衔接自然,可谓天衣无缝。而且特别注重阅读心理需求,讲究伏笔和文势,张弛有度,冷热相济,给予读者不同的美感享受。清代毛宗岗云:“《三国》一书,有将雪见霰、将雨闻雷之妙……有寒冰破热、凉风扫尘之妙……有笙箫夹鼓、琴瑟间钟之妙。”看来,李焱深悟此道。
我的小说观相对保守,始终认为写小说就是写人物,没有“立”起来的人物,小说不算成功。《平安扣》勾勒出相对完整的人物形象,王树生,王卫东,林智诚,林兆瑞,刘兰芝,刘爱国,丁媛……无论是善良本分,还是卑琐自私,都入情入理,跃然纸上。小说充满道德诗意和人性的关注,特别是对以王树生为代表的底层小人物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的人生态度给予肯定。当市场经济的竞争意识、权贵观念催生出了人们潜在的物欲,飞蛾扑火一般投向名利时,这些人不为所动。他们用诚实、本分的劳动,创造着温饱和幸福,小说写出了他们身上特有的一种精神的敞亮。
小说名为《平安扣》,这个小物件在小说中多次出现,其中的象征意义不言自明。因为经历过灾难,唐城人对“不再折腾”——大自然的折腾和人的折腾——格外向往。小说人物林兆瑞的书斋名叫“三平堂”。在第五章里,作者借林兆瑞之口解释“三平”意为平安、平静、平常——“平安为富,只有平平安安,才会生活越来越富裕;平静为福,不要大喜,也不要大悲,平平静静的生活,才是一辈子的福份;平常为贵,见高官不觉得低,见百姓也不觉得高,平平常常最为珍贵。”
这几句话代表了中国人的普遍心态,表现出老百姓的一种家国情怀,最终成为小说中试图表达的主题,回旋在每一章节。
谈到家国情怀,或许觉得有些空泛,其实“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自古就是中国知识分子推崇的理想人格。书中的林兆瑞,一文弱的戏曲工作者,大地震后忍住失去亲人的剧痛,挑起担子带领大家自救;退休后,又拖着衰病之躯为振兴地方戏曲忙碌奔波。他和女婿王树生一样出身平民阶层,骨子里却透着高贵与优雅。他们面对苦难从容镇定,对亲人充满责任担当,对理想信念执着坚持,他们对家庭对城市对国家有一种深情大爱,一种高度认同感和归属感、责任感和使命感。他们悲天悯人的情怀让人产生共鸣,精神得到净化和提升。
创作上,作者没有局限于私人生活,满足于“私写作”,这是值得肯定的。但如果用更严格标准来衡量,在突破记者“时代歌手”、“书记官”角色局限,由新闻写作完美变身文学创作方面,还是稍有不足。小说一些地方写得太实太密,缺少文学的空灵,个别地方略显冗长。这些也算是白璧微瑕吧。
写小说是纯技术活,不带感情去做这件事,成为当下不少作家认同的观点。读《平安扣》却时时能感受作者的感情流露。小说带着毛茸茸、湿漉漉的生活气息,打动了读者,有几处甚至让我转了泪,这是少有的事情。我对文学作品要求并不高:打动读者!但这又是新世纪小说最稀缺的东西。当超然和冷漠成为当代小说普遍特征时,李焱的《平安扣》就显得尤为难得。
(作者张秀山为唐山劳动日报、唐山晚报总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