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9-22 16:54:45 | 环渤海新闻网
来源: 唐山劳动日报

生活丨刨茬头

8.jpg

早上送孩子上学,河北音乐频道播放的一首歌让我想起了28年前在田间刨茬头的一幕。这首歌是《水手》:“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问,至少我们还有梦。”

28年前,我18岁,读高三。在农忙时节,周一到周六的白天正常上课,放学后以及周末的白天,都要帮着家里干农活儿,晚上才带着一身的疲惫写作业、复习功课。

18岁那年的秋天,一个周日的午后,我把一把长柄小镐的柄把一头夹在自行车后车架与后车轱辘之间,镐头斜搭在车把上,左手再拎上一把大镐,用右手扶着一个车把,沿着坎坷的乡间小路,一路颠簸着骑行到滦河边一块约两亩的承包地里刨玉米茬子。

虽说已经是秋凉天气,但午后的阳光依然毒辣刺眼,田野里尚有一些成片的玉米没有收割,天地间弥漫着那些被割断的玉米秸秆里释放出的富含糖分的汁液的味道。

我家那块地里的玉米棒子已经被掰下,连同被割下来的秸秆都运回了家。我的工作,是先用大镐把地里的茬头刨下来,再用小镐把它们身上的土块敲掉。那些茬头,地上部分约有15厘米,地下部分则是向四面八方深深扎入泥土中的根须。它们整齐有序地排列着,一列又一列,每列都有约三百个,一共约十五列,如同一个旅4500个倔强而傲慢的士兵列开阵势,向我示威。

我骨子里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儿,轻蔑地看了看它们,抡起大镐,冲向敌阵。第一镐,刨浅了,把上面刨下来,大部分根须还在地里,得再补一镐;第二镐,刨深了,根本刨不下来,只好又补了两镐……刨茬头,不能刨得太浅,太浅的话把茬头的上面刨下来了,根须还扎在土里,种麦犁地时会犁不动,甚铧犁的尖儿会被别断。刨太深固然好,但太费力气,而且上面带的泥土太多,到下一道工序敲打的时候就特别费事。所以,下镐既不能太浅,又不能太深,看似简单的活儿,其实颇有技术含量在里面。

才刨了半列,汗就顺着脸颊潺潺流淌下来,要知道,我那时一米七的个儿,才100斤。而且,我感觉右手的掌心隐隐有点疼,看一看,食指和虎口之间的部分微微发红。又刨了约一列,之前发红的部位鼓起一个泡。再刨一列,泡被镐柄蹭破了皮,里面的血水倾泻而出,瞬间染红了镐柄。可是,活儿不能停,我只好咬紧牙关,忍着一阵又一阵钻心的疼痛,面目狰狞地继续刨下去,把满腔怒火发泄在那些傲慢的“士兵”身上。

我家田地的旁边,是大堂兄和二堂兄家的玉米地。大堂兄、大堂嫂和二堂兄、二堂嫂也在地里刨茬头,他们两家组成互助组,两个堂兄用大镐刨茬头,堂嫂们用小镐敲打茬头上的泥土。他们有说有笑的,劳动效率远远高于我。干一会儿大堂兄还坐下抽两根烟休息一会儿,二堂兄爱唱评剧和小曲,偶尔还唱上两句:快来买,快来尝,物美价廉的十三香……

他们的谈笑声还有二堂兄的歌声我听起来特别刺耳。我父亲白天要去乡修造站上班,姐姐已经出嫁,母亲身体不好,唯一的哥哥又在十年前因意外事故去世,所以,一些农活儿只能由我在放学后或周日来干。而还有大半年就要高考了,还有那么多功课等着我回家去复习。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孤单,好无助,进而羡慕堂兄两家,甚至嫉妒、恨起他们来——人皆有兄弟,而我独无!

“老弟,歇会儿吧。”大堂兄好意劝我;“老弟,有没有稀罕(喜欢)的女同学?”爱开玩笑的二堂兄打趣道。我没好气地说:“不使得慌(累)呢!”之后,我发狠般地继续抡起大镐,向一个又一个可恶的茬头们发起猛攻。

而右手上的那个泡,外皮已经被镐柄摩擦得几乎掉了,里面鲜嫩的肉碰到镐柄,疼痛指数又骤然提高了几个档次。而且,右手小指与手掌连接处、左手手心里也起了泡,疼痛电流般从两个手掌上直抵大脑,刺激着我的神经。

“我一个人干,也不会比你们差!”我恶狠狠在心里对自己说。可被磨破的地方实在是疼,于是我找了一片比较柔软的湿玉米皮,垫在手掌和镐柄之间,以减轻镐柄对血泡处的摩擦。这个办法很好用,果然血泡处的疼痛消除了一些。

我就这样赌气般地一次次抡起大镐,如《隋唐演义》里杀红了眼的伍云召,砍瓜切菜一样把一个又一个茬头刨出来。开始的时候,有的茬头还需要两三镐才能刨下来,到后来,由于对刨的深浅度把握得越来越娴熟,几乎就是一镐一个茬头,弹无虚发,极其解恨。干得顺手,我又脱了上衣,光着膀子刨,快把大约4500个茬头刨完的时候,我甚至有了一种畅快淋漓、豪气干云的感觉,这感觉已经吞噬了两只手上三四个血泡的疼痛。

刨完之后,我挥起长柄小镐,开始敲打茬头上的泥土。小镐虽然分量轻,但茬头上的泥土又多又结实,往往需要敲打三五下才能打干净。敲打茬头也有技巧,正如打蛇要打七寸一样,要准确地把镐头敲打在茬头地上部分和地下根须的结合点处,这样才最有威力。但,即使能准确地敲击到茬头的要害之处,每次也平均要敲打三次才能把茬头上的泥土敲干净。按每个茬头需挥镐三次算,那个周日的下午,我一共挥舞小镐13500次!

我就那么孤军奋战着,整个下午,恍然如西西弗斯在搬运石头,如曹操的大将典韦独自一人面对蜂拥而上的张绣的几百上千士兵。一个单薄瘦弱的身影,在渐渐西沉的夕阳下,挥舞着长柄小镐,一下又一下,把内心和手心的疼痛都发泄在茬头上。到后来手心已经麻木了,不知道疼了;心也已经麻木了,不再有恨了;眉头也舒展开了,脸上荡漾着的是胜利者的自豪——那个画面,多多少少也有点震撼人心吧!

天黑后,活儿才全部干完。骑车回家的半路上,手心又突然疼起来,钻心地疼。吃过晚饭,跟着母亲剥了一会儿玉米棒子上的皮后,我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拿出书本,埋头计算、背诵……写字时,笔碰到了血泡处,钻心的疼再次一阵阵袭来,有时令我不禁打个激灵,我小心地把几乎要掉的皮贴在磨破的地方——但,这点痛,算什么,至少我还有自己的梦!


编辑: 杨胜东